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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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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既明这一句话说出后,院中的空气仿佛结了冰,真实的寒冷刮过每个人的肌肤,除了羲武之外,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寒战。

    羲武的目光沉着地落在苏既明的身上:“死?”他朝着苏既明迈近了一步,权杖上的铜环发出清脆的响声。“不可能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苏既明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,哑声道:“他已经死了……我亲眼看着他死的,你放弃吧……”

    羲武的眼神一厉,想要透过他的面纱看穿他的真容:“你,是谁?”

    他的气场太过强大,人们纷纷害怕后退,苏砚壮着胆子死死挡在苏既明跟前,却也已是上下牙不住磕碰,发出咯咯的声响。

    “公子,你快跑!”

    那是一种真实的压迫,苏既明不知道羲武究竟是操纵了风还是寒气,他胸口的伤快要崩裂,本能驱使他转身想要逃走。

    然而他又如何逃得走?羲武身形一动,瞬间就逼到了他身前,也许因为他说天涯已死令羲武愤怒,羲武一手扼向苏既明的脖子,同时一股凌冽的风袭来,刮走了苏既明用来遮挡的草帽。

    瞬间,两双眼睛毫无阻隔地对上了视线。

    羲武的手碰到苏既明脖子的同时,也是苏既明痛苦的表情撞进他眼底的同时。他的手指瞬间松开,改为虚虚搀扶住苏既明的肩膀,不可思议道:“天涯?”

    苏既明捂住自己的胸口,说不话来。他这一动,伤口崩裂,鲜血很快就顺着他指缝淌了下来。

    羲武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和痛惜,立刻将权杖别入腰间,打横抱起苏既明。

    苏砚扑了过来:“放下我家公子!”

    羲武心中有困惑和不解,他眉关紧锁,双唇紧抿,此刻不是问话的时机,他轻轻一侧便让过了苏砚。紧接着,羲武抱起苏既明就走。

    一众傻了眼的人这才回过神来,有的人跌跌撞撞追上去,有的人大呼小叫求援兵。羲武看似步伐自如,然速度却是极快的,苏砚拼了命地追,却眼睁睁看着他带着苏既明越走越远,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。

    伤口崩裂后苏既明便痛晕过去,再次醒来的时候,他已经身处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。

    羲武就坐在床边,正在为苏既明的伤口上药。他察觉到苏既明醒来,便停下手里的动作,用一种平和的目光默默看着苏既明。

    他的这种眼神苏既明非常熟悉。羲武是个从不大喜大悲的人,无论高兴或忧愁,一个浅笑或是一声叹息也便过去了。他这样的性子曾让苏既明不大喜欢,觉得他太过冷硬。然而先前见过了羲武真正冷漠残酷的模样之后,他竟在这平静之中看到了安宁。——是的,那不是漠然的平静,而是带着温柔的安宁。

    羲武缓缓开口:“伤口疼吗?”

    苏既明动了一下,便嘶地倒抽一口冷气。卜天给他留下的伤口很深,按理说他本该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等伤口愈合再下床走动,然而他太过心急,伤口才刚停止出血他就下地了,伤口再次崩裂,着实痛苦。

    羲武轻轻压住他的肩膀:“别动。”垂下眼继续替他的伤口上药。

    苏既明不敢说话,也不敢挣扎。只是偷偷观察这个地方。这是一间小而干净的屋子,不像是客栈,倒像是民宿。也不知羲武把他带到哪里去了,这不是乌蛮族的建筑,他们应该还没有离开惠州。

    “城郊。”羲武突然开口,把苏既明吓了一跳。苏既明怔了一怔,才知道羲武说的是他们所在的地方,可见羲武看穿了他的心思,令他顿觉心虚,默默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羲武温柔地将手中的草药抹在他的伤口上,虽然手法轻柔,但还是很疼的。苏既明用力抓着床单,死死咬紧牙关,并不叫疼。突然,他感觉羲武掰开了他紧绞着床单的手指,抓住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情不自禁睁开眼,只见羲武把盛药的碗放在床头,右手替他上药,左手握住他的手,用指腹在他掌心中摩挲。掌心传来的触感又麻又舒服,竟分散了他许多痛感。

    羲武沉沉道:“若在儋州,有圣泉水,能加快你伤口愈合。”

    苏既明方有些放松,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,生怕羲武将他带回儋州,忙道:“不!我不!我……”一用力,登时又疼地龇牙咧嘴,虚弱得直喘气。

    羲武微微摇了摇头,却不再说话。替苏既明上过药之后,他竟起身走出了房间。

    他这一走,反叫苏既明怔忡。他环视四周,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,他立刻动了逃走的念头。他心里很是害怕,乌蛮族人性情耿直,死心眼,他的欺骗和逃走对于羲武来说恐怕就是背叛。羲武会像对待那个背叛了妻子的乌蛮族人一样对待他吗?可是他有伤在身,跑得掉吗?就算他跑了,羲武会就此放弃吗?

    就在苏既明脑中天人交战之时,羲武端着一碗药回来了。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既明扶起来,喂他喝药。苏既明被他抱在怀里,心如擂鼓,心虚地根本不敢看羲武的眼睛,慢慢喝完了药。

    “谁伤了你?”

    苏既明愣了愣,不答。

    “除了这里。”羲武用手指虚虚点了点他胸口上的伤,“还有哪里?”

    苏既明迟疑片刻,微微地摇头。

    羲武道:“十几天前,我有所察觉。”

    羲武所指的,应当就是苏既明重病那次了。苏既明喃喃道:“那没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羲武见他不说也就不问了,接过他喝空的药碗放到桌上。

    他一转身,苏既明才敢抬眼看他的背影。

    为什么,为什么羲武只是关心他的伤势,为什么不问他究竟是谁?他骗了羲武,羲武难道不愤怒吗?

    片刻后,羲武回转,再次到床边坐下,苏既明立刻又闪开了目光,微微偏过头,一缕发丝从耳边垂下,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
    羲武抬起手,苏既明下意识躲闪了一下,但很快就僵住了身子。羲武察觉到了他的害怕,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,然后动作轻顺地将他那缕头发挂到耳后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卜天。”

    苏既明咬了咬嘴唇:“对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不是苗人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对。”

    苏既明这才注意,羲武跟他对话时用的是乌蛮语。虽说苏既明到儋州几月后已经学会了乌蛮语,但羲武大多时候还是用苗语和他交流。那是羲武不动声色的温柔和迁就,然而到了如今,他才知道,这份迁就其实很可笑。

    羲武缓缓道:“你骗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
    出乎苏既明意料的,羲武并没有大发雷霆,依旧是平和的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苏既明深深吸了口气。事到如今,想要依靠逃避来解决已经不可能了,他心中的种种情绪反而平静了。他自嘲一笑:“我是汉人,还是朝廷命官,我知道你们痛恨汉人,尤其是汉官,我只是想活命,所以撒了谎。”

    羲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,这次皱得比较深:“一年来,你的所有,都是骗我们的?”

    “所有……”苏既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。他本能想要反驳,可是拿一些已经无关紧要的事出来反驳并没有任何意义,于是他微微苦笑,默认了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羲武始终皱着眉头,这是苏既明见过他皱眉最久的一次,显然羲武也对眼前的局面感到为难了。

    苏既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羲武的质问以及承受他的愤怒,他当初在撒谎的时候并不觉得内疚,因为他只是想要活下去,可现在面对着这样的羲武,他心虚地认为自己应当是做错了什么的。

    然而羲武的下一个问题让苏既明大为诧异。羲武问道:“你为什么,不辞而别?”

    苏既明想好了羲武或许会质问他是否别有企图,或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阴谋,但他怎么也没想到,羲武竟然会问这个。他怔忡地看着羲武:“我……中原才是属于我的地方,我是汉人,我有必须要做的事,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儋州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是问,既然你是自己离开的,为什么不辞而别?”

    苏既明离开的这一个多月,羲武几乎将整个海南岛翻过来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,天涯只说出去解手,竟然就如同蒸发般消失了,再也没回来。这一个多月里他每一夜都睡不安稳,不时想起天涯临走那晚看他的最后一眼。他一直以为天涯是被什么人掳走了,尤其苏既明病发时对他的影响让他更坚信自己的猜测,他悔恨自己竟没能保护好天涯。因此当他发现苏既明其实是汉人,而且位份不低的时候,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松了口气——幸好他的天涯不是遭人胁迫,陷入了危险之境。谢天谢地。

    饶是苏既明再聪明,他亦无法体会这月余的日子里羲武的心情。他终于明白羲武问的不是他为何走,而是为何选择偷偷溜走,他只好木然地重复着类似的回答:“我是汉人,我不敢说,怕你们会恼羞成怒杀了我。”

    羲武再一次伸出手,温柔而坚定地迫使苏既明转过头与自己对视:“你觉得,我会杀你?”

    苏既明喃喃道:“你们不是痛恨汉人吗?”

    羲武缓缓摇头:“不。天下芸芸众生,千姿百态。我们只恨侵略乌蛮者,而非汉人。”

    这个回答,再次让苏既明愣住了。他突然觉得,虽然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,可是他与羲武之间,是全然互不了解的。

    片刻后,羲武轻轻叹了口气,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:“原来,你怕我。”